翁暖暖又失眠了。
夜里10点半,翁暖暖下班,回到家洗漱,刷刷短视频,直到凌晨1点,她也没睡着。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数月,她习惯深夜打开助眠直播间,听着里头播放的雷雨声入睡。
几乎在同一时间,张婧刷到一个主页为“哥哥可以送我一根棒棒糖吗”的哄睡直播间,开播仅2个小时,观看人数已超5万人。主播是一个声线温柔甜美的女生,用场景模拟的方式哄睡。
根据《中国睡眠研究报告(2022)》相关数据,超过3亿中国人存在睡眠障碍,成年人失眠发生率高达38.2%,64.75%的居民每天实际睡眠时长不足8个小时。
作息不规律、缺少体育锻炼、情绪管理不佳或因疫情带来的应激反应,导致不少人的睡眠健康出现问题,也让越来越多助眠类垂直领域的主播浮出水面,进入大众视野。当然,其中也不乏借“哄睡助眠”的幌子,打“软色情”擦边球的情况。那么,助眠直播到底是“真助眠”还是“软色情”,天目新闻记者展开调查。
助眠直播:一群孤独的人相互疗愈
天目新闻记者在小红书上搜索“助眠”,有超28万篇笔记,获赞最高的是一条用各类毛刷轻触麦克风制造摩擦音的视频。而在抖音上,仅“助眠”这一话题就有132亿次播放量。搜索“哄睡”“助眠”等关键词,粉丝10万以上的博主大有人在,其中也不乏拥有百万粉丝的“红人”。
这些主播采用的助眠直播方式多种多样,有的是使用雷雨声、柴火声作为背景声,主播不出镜,直播画面是一张温馨的动图;有的是主播用嘴巴或者道具发出模拟耳边低语、采耳、剪头发等声音;有的则是主播用场景模拟或讲故事的方式哄睡。
90后阿航是一名“白噪音分类”下的雨声助眠主播,抖音粉丝有20万,直播时间为晚上10点至次日10点。
一年前,阿航靠剪辑技术来到抖音寻找副业,辗转接触到了睡眠主播。阿航说,制作直播要用的背景声比较复杂,“雨声不能太嘈杂,也不能太沉闷,加多大音量的雷声,加哪里,都要进行反复修改。”
粉丝翁暖暖告诉天目新闻记者,自己是偶然点开阿航的直播间,此后便一直听着直播睡觉,“时常会和直播间的小伙唠唠嗑,总的来说互相治愈,他家的雨声听着很舒服。那段失眠的日子,没有他,我可能天天失眠焦虑。”
主播姜珉宇称这个行业为“一群孤独的人相互陪伴相互疗愈”。
26岁的姜珉宇在全网拥有几十万粉丝,他告诉天目新闻记者,他的每场直播分为两个时段,上半场根据主题设置和粉丝进行连麦互动,下半场播放提前录制好的故事,带大家进入睡眠。
在他接触的粉丝中,女性遇到的多为情感问题,男性则是工作和生活压力。他记得,有次连麦一个男生,对方在直播间号啕大哭,姜珉宇有点懵,但还是像朋友一样开导他。还有一次,有个男网友连麦之后在直播间大骂,而不少听众在安慰他,这位网友继而道歉称自己生活压力太大,只是想找个直播间发泄一下。
“人跟人之间,有很多的善意。”姜珉宇坦言面对无端的谩骂很生气,但粉丝的安慰让他动容,“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雨,这里像个港湾,让大家觉得安心。”
“软色情”擦边球卷土重来?
天目新闻记者于某天晚上11点进入助眠主播树平的直播间,直播间主页显示“五分钟睡不着我负责”,背景声是雨声和钢琴声。在直播间里,树平会提醒大家放下手机,听她的声音放松。
树平的直播时间从晚上10点半持续到次日清晨5点,下播后睡一觉,中午再醒来吃饭。她接受天目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自己是个“声控”,最早在电台做过兼职主播。2020年下半年,受疫情影响,合伙的美容店撑不下去,她不得不另谋出路。经顾客介绍,她进入一家专业公司进行培训,安静的性格和温柔的声音,让她成为一名助眠主播。
“刚开始什么也不会,仅限于聊天。”树平说,在她的直播间,失眠的女性居多,“大多数是情感问题,老公对自己不好,或者失恋,我会跟她们聊天,主要还是一个陪伴疗愈的作用。”
在树平的直播间,偶尔会遇到粉丝不正经的请求。“适当的开玩笑和撒娇我认为是可以的,可以让听众放松,更好地进入睡眠。”树平不否认这类直播会掺入“软色情”成分,但她认为需要清楚界限,“主播应该通过好的内容而不是打擦边球的方式获得打赏。”
然而,打着“哄睡助眠”的幌子,此类“软色情”擦边球在直播平台并不少见。
张婧是失眠后无意间进入主页标有“哥哥可以送我一根棒棒糖吗”的哄睡直播间,直播间的画面是一位衣着暴露的女子照片,声音内容则是模拟陪睡的场景,酥软的声音让不少粉丝留言“越听越兴奋”。
天目新闻记者在抖音搜索“哄睡助眠耳边低语”发现,一则播放量近百万的视频下方,有网友留言“我是来助眠的不是助兴的”“无限接近擦边”“听完不困了”。点开该主播的主页显示“账号封30天”,一些已发布的视频多为直播回放,直播时间为0:00至3:00。与能不能让人入睡相比,这类主播似乎更在意有没有人刷礼物。
起源国外,走红国内
助眠直播行业的起起落落
天目新闻记者了解到,助眠主播又被称为“网络哄睡师”“网络助眠师”,他们通过人声以及各类道具模拟出不同声音,让听众放松心情、缓解焦虑,从而起到助眠作用。
事实上,像树平、阿航和姜珉宇的这类“哄睡助眠”直播有个专有名词:ASMR(Autonomous Sensory Meridian Response)。它的释义是对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或者感知上的刺激,而使人在颅内,头皮,背部或身体的其他部分产生一种令人愉快的刺激感。
天目新闻记者从ASMR大学官网了解到,2007年,ASMR一词的发明者詹妮弗·艾伦(Jennifer Allen)创立了ASMR社区,首次分享了这种奇妙的感觉。此后,ASMR相关的视频与音频逐渐活跃在Facebook、YouTube等社交平台,风靡全球。随后,詹妮弗·艾伦与弗吉尼亚州谢南多大学(Shenandoah University)的生理学教授克雷格·理查德(Craig Richard)一起创办了ASMR大学,继续对该现象的科学研究。
随着科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ASMR类视频与音频日渐火爆,许多不同类型的ASMR主播获得了大量热度与大批粉丝,助眠主播就是其中之一。而大量的热度也引发了一系列问题,打色情内容的擦边球就是其中之一。
由于自发性知觉经络反应产生的刺激直接作用于大脑或身体的神经系统,与人体其他部位并无直接接触,ASMR也被译为颅内高潮,但是它和色情、性完全无关。
记者调查发现,国内外社交平台上的AMSR相关内容发布者以女性居多。2016-2017年间,ASMR视频在国内平台“出圈”走红,而为了博人眼球,一些主播将ASMR与色情捆绑在一起。大量软色情内容的出现造成了劣币驱逐良币现象,真正与ASMR相关的精品视频无人问津,尺度较大的“软色情”视频受人追捧,使得ASMR直播被污名化。
2018年,全国“扫黄打非”办公室约谈网易云音乐、百度网盘、B站等多家网站负责人,要求大力清理涉色情低俗问题的ASMR内容,加强对相关内容的监管和审核。斗鱼、荔枝FM与B站进行全面整改。几乎一夜之间,ASMR全网被禁,色情内容消失的同时,正规ASMR视频与优质ASMR主播也一起消失了。
随着人们对健康睡眠的需求与日俱增,助眠类内容产品“改头换面”后再次浮出水面。天目新闻记者搜索发现,如今在抖音、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仍能搜索到ASMR相关视频与笔记,内容多聚焦于“放松、解压、助眠”,通过沉浸式的场景模拟,借助轻柔人声以及不同工具发出的声音来达到相应效果。
拍摄风格与画面在更先进的拍摄工具辅助下较过去有所不同,但直播的核心再次回归了ASMR直播的本质,即通过对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或者感知上的刺激,让听众产生“一种奇怪的、舒服的感觉”。
心理安慰精神良药?
专家解读“助眠”真相
打工人苦失眠久矣。《中国睡眠研究报告2022》中显示,国人睡眠平均时长从2012年的8.5小时缩减到2021年的7.06小时,十年间减少了近1.5个小时,64.75%的被调查者每天实际睡眠时长不足8个小时,71.7%的人因花时间在手机上而导致失眠。
睡眠问题盛行的当下,选择零成本的助眠直播似乎是明智之举,那么这类直播能否达到助眠效果?有没有什么副作用?失眠患者有否更好的应对措施?对此,天目新闻记者专访了心理咨询师奥叔。
“睡眠实际上很有趣,在睡眠的过程中有两个机制,一个叫过度唤醒,即过度兴奋、过度生气等原因而导致失眠;另一个叫唤醒抑制,即对睡觉的意识发起失败。”奥叔介绍,每个人的睡眠都有一个被激发的点,我们所说的“睡觉认床”其实就是一个特殊的物理性触发机制,与嗅觉、听觉等感官有关。而ASMR这套系统则更加准确,它像一个串联了人体许多感觉的系统,能够一一测试哪个触发器对人体特别有效。
“ASMR是用现在的科技系统地激发人体大脑中的感知系统,如前额叶内侧的皮层,次要的体感皮层等。”奥叔表示,ASMR对受众一定会有作用,因为绝大多数人的失眠症状属于心因性失眠,即心理作用带来的失眠,工作压力、生活冲突等都有可能导致心因性失眠。助眠主播能够让受众更容易地找到容易触发睡眠的点,对于缓解心因性失眠特别有效,但是对病因性失眠如抑郁症等,虽效果相对较弱,在某个阶段也有一定的缓解效果。
但同时,奥叔也强调,ASMR在效果上并不能保持长期稳定性。因为就病理性部分而言,失眠患者还伴有生理性的病痛或是神经性的衰弱,这些也会导致睡眠质量下降。“严格意义上来讲,ASMR产生的效果不能叫做‘治疗’失眠,应该是‘缓解’,而缓解的效果在于心理。正因如此,ASMR其实更像是一个陪伴产品,而非助眠产品。”奥叔说。
面对不同形式的ASMR,有的听众的失眠、焦躁情绪得到了缓解,而有的听众则更加兴奋,甚至对ASMR的声音与画面产生了抵触情绪,对此,奥叔表示,这是由睡眠的过度唤醒机制引起的。“这并不是副作用,而是一定会有的作用。”奥叔介绍,这也涉及到了ASMR引起的“软色情”争议。
“ASMR会激发起人的一些性幻想以及亲密关系幻想,有一部分的脑神经专家将这种愉悦感视为一种特殊形式的、非标准亲密感,但它并非软色情。”奥叔表示,ASMR只是让受众产生了这部分的联想,可能在半催眠的状态下由潜意识来完成,具体表现为多梦以及由此引起的盗汗。
“这个部分我们很难界定,因为ASMR没有实质性的诱导部分,国家的法律在此领域也有滞后,大多数ASMR是没有实质性言语挑逗的,它更像一种催眠和蝴蝶效应,最终产生什么效果并不受主播控制,但也不排除一些主播会游走于法律之外。”奥叔说。
“提高睡眠质量最好的方法其实是锻炼,但这也最难坚持的。”奥叔表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更会接受持续性的低强度的痛苦,但不愿意接受短时间内高强度的改变,故ASMR比起锻炼更受欢迎。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树平和姜珉宇外,其余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