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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湘茹
小时候我觉得早晨特别麻烦,因为老爸会要求我们一大早起床,去河坝跑步半小时,回来读书半小时。夏天倒还罢了,寒冬腊月,河北的大片雪花也不能更改清早读书跑步的命令,我们姐弟只能认命地跑着,被扑面的雪花灌得无法喘息,只有蒸腾的水汽一阵阵濡湿着唇边的风雪帽沿。在这条干硬的河边小路上,我们一起奔跑了近5年。除去严寒天气,还遇到过疑似晨间饿狼的大狗袭击,以及被树叶堆里突然冒出的流浪汉追赶。
不过这五年让我习惯了运动,适度锻炼成了生活中像呼吸那么自然的事情。而一起默默奔跑了五年的姐弟,大姐早在十六年前就和我们阴阳两隔,其余三个早已各自成家,有了不同的生活轨迹,我们再不会一起在干冷的早上默默奔跑,也不会端坐小板凳在院子里大声朗读。当然,也绝不会知道,我们被迫发出的朗朗书声其实也是邻居孩子的噩梦。而今天,爸爸早已不对我们的清早发布任何命令,他独自在不断老迈的过程中越发寡言静默。我再不用清早起来跑步读书,也看不到河坝上的漫天雪花,它们和童年一起,都留在了过去。
大学的时候,我觉得去爷爷家也非常麻烦,因为爷爷家在湖南乡下,去那里要坐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汽车里一定有各种面目模糊的汉子抽着各种牌子的香烟,车厢里烟雾腾腾不说,货架上偶尔还有虽然被捆住了双脚但仍然展翅欲飞的母鸡腾身奔向自由,它们忽扇起的弧线带出一片片翻飞的羽毛,偶尔被追急了,还要排泄一下。当然有时你的同座可能是一个拎着桶的芳邻,敞开的塑料桶里是满满的稻草秆覆盖保护的新鲜鸡蛋,蛋壳上有各种斑驳的黄褐色小点,散发出阵阵鸡笼的味道。而我却是物我两忘地坐着,并不被逃跑的母鸡、满桶的新鲜鸡蛋和烟雾干扰,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思考,那就是在哪个位置下车。本就是路痴的我,不得不全神贯注,认真观察下车的正确位置。乡下公路上并没有什么路标和指示牌,而改革春风使得爷爷家附近的乡村好像一直处于变化中,从来没有固定的风景,甚至是树的位置,小路的位置,房屋的位置,都在变化中。我只能提早站起凝神静气地从车窗边向外观察着判断着,估算时间和距离,在大概的位置对着司机猛喊,“师傅停车”。
下得车来,除了要穿过在我看来毫无特征的小树林、稻田和农舍,有时还需要征服粘脚的田埂,它们热情地紧紧吸住我的鞋子,让我一步一滑地挣扎走过,带着各处的黄泥巴组成的厚鞋底艰难地走到爷爷门前。而熟悉的老木门后面总有爷爷惊喜的面容,他会颤巍巍地站起来叫我的小名,心疼着我的各种狼狈,絮絮叨叨地在嘎吱作响的柜子门前忙忙碌碌,翻寻着精心留下来的他认为绝顶好的小吃食。还有的时候,他会去自己熟悉的人家,要人家给他摘一个瓜地里的新鲜西瓜,或去桥头的肉案那里,要杀猪的人给他最新鲜的瘦肉,因为孙女回来了。而每一次离开,爷爷只能拜托他的子侄或堂孙们骑单车带我去县城坐车,每一次我在单车后座上回望,都能看到他红红的眼眶,看到他颤颤巍巍转身离去的背影,看到他抬起来擦眼睛的手,或者看到他的军大衣被风吹起的衣角。单车继续向前转过一个屋角之后,爷爷的背影就不见了。
2000年春天的一场感冒带走了爷爷,我们仅来得及赶回去送他上山。鞭炮声里,爷爷从此在屋后不远的那片山地长眠。我的寒暑假再不用麻烦,不用奔波在乡下的路上,不用去坐烟雾腾腾的长途汽车,只是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叫我的小名,它和爷爷一起消失了。
那时候的我怎么可能想到,曾经觉得那么麻烦的清晨跑步读书,以及无比麻烦无比头痛的返乡路程,到后来都会因为不可再来,终于变成了静静沉淀的怀念。是时间给以前的麻烦打上了柔光,回忆它们,大概就是回忆自己的历史和来路,而大部分回望都有一个百般爱惜的姿态。当然我不会说,今天的麻烦就不觉得麻烦,只是我会比以前稍微多了一点淡定,因为我知道也许有一天,那些麻烦你的,终将变成你的怀念。
所以,路那么长,麻烦总是有的,就让那些麻烦缠绕着编织着我们的历程吧,只要你有足够的幸运将时间的线拉得尽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