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2、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3、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4、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
5、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
6、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7、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
8、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
9、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
10、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
11、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
12、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
13、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
14、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
15、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
16、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
17、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18、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19、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
20、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
21、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
22、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
23、”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
24、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25、”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
26、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
27、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
28、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
29、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
30、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31、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32、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33、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34、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
35、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36、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
37、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38、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
39、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
40、”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41、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42、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
43、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
44、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
45、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
46、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47、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48、”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49、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１９２５年１０月在北京。
50、 （原载１９２５年１１月２２日《文学周报》第２０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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